那一年,第八届亚运会在泰国首都曼谷举行。他无意中走进一座场馆,看到打比赛的是中国女排,他很惊讶,因为在此之前,他从没有在国外见到过来自中国的球队。

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,40多年后,当年的热血少年已年近六十,开始筹备一部讲述“中国女排”的电影。

他回忆起当年那支中国女排出场时的样子,穿着白色的运动服次第而入,身上好像泛着弧光。

那是一个血脉喷张的年代,沉睡已久的雄狮开始苏醒,建国后担任体委主任的贺龙元帅留下一句“三大球不翻身,我死不瞑目”,抱憾离世。

当激情澎湃的英雄主义成为时代的主题,在彼时乏善可陈的“三大球”领域,中国人迫切需要一枚奖牌,踢碎东亚病夫的牌匾。

“第一次出国,走进宾馆房间我傻了,冰箱、彩电、空调,我没见过,那一宿我真的没睡觉,我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哭了。

演员吴刚所饰演的袁指导,坐在被寄予厚望的老女排中间述说着,始终没有让眼泪落下。接下来的几年,他和这群姑娘们一起,向所有人证明了:

这是冰心老人早年写下的诗句,80年代,她将这首诗献给中国女排。为了升国旗、奏国歌,那一代女排姑娘,用血肉成就了一段传奇。

最早的女排训练基地在湖南郴州,是工人们就地取材,用竹子搭起的一座“竹棚馆”,处处漏风;地面是用土、石灰、盐水夯成的“三合土”;遇到下雨天,风能进雨能进,队员们在地上扑救,流汗又流血。

为了拍电影,陈可辛从即将拆除的福建漳州废旧训练基地,买下了当年老女排滚过的旧地板,铺设在片场。

在《夺冠》中扮演“青年郎平”的,是郎平的女儿,白浪。当白浪学着母亲的样子,在坑坑洼洼、布满毛刺的旧地板上滚翻时,眼泪比汗水更早落下:

上世纪80年代初,国家体育总局的技术专家王干事(李现饰),从国外考察回来,对袁指导说,美国队已经开始运用计算机分析我国球员的技战术资料,而整个中国只有中科院有一台计算机,用于科研。

听罢,袁指导沉默片刻,径直走向排球网前,当即把球网摇高了15厘米,大吼一声:“继续!”

虽然身处同一时代,但王干事还是露出了愕然的表情,可那就是那个时代背景下无奈地选择——

在筹备电影前期,陈可辛邀请团队成员一同观看了1981年上映的电影《沙鸥》,其中虚构了一场中国女排负于日本女排、憾失金牌的比赛。

《沙鸥》的编剧一定没有想到,就在电影上映后不久,在日本举办的第三届女排世界杯的决赛战上,中国女排真的与日本女排狭路相逢,但结局却与电影恰恰相反。

那时的中国,电视机数量很少,屏幕也很小,但抵不过一个村子、一个弄堂的人挤在一起,屏息凝神,等待比赛开始。

同一时刻,在日本大阪的比赛现场,6000个座位销售一空,日本队主教练没有刮胡子,他说等他赢了中国队再刮,颇有蓄须明志的意味。

上场之前,老女排队员们把所有护具都戴上了,护肘、护腕、护膝、护腰……郎平回忆说,她们做好了把命豁出去的准备。

“我现在只要求你们想一件事,我们是在什么地方打球,我们是中国人,你们代表中华民族,这场球如果拿不下来,你们后悔一辈子。”

当解说员宋世雄用标志性的嗓音喊出“中国队胜利了”,一场全民狂欢在中国被点燃。

次日,几乎所有报纸头版,都是女排夺冠的消息。《人民日报》评论称,“用中国女排的这种精神去搞现代化建设,何愁现代化不能实现?”

阳光总在风雨后,紧接着,中国女排相继在1982年秘鲁世锦赛、1984年奥运会、1985年世界杯和1986年世界锦标赛上夺冠,创下了“五连冠”的纪录——也是世界排球史上第一个“五连冠”。

“球场当战场,排球做钢枪”,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,袁指导带领老女排创造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,但历史总是富于变化,起起落落。

从1979年开始,中国女排的队伍里开始出现一个男孩,中等身材,背后写着“女排”两个大字。

如果说1981年第一次夺冠是中国女排的转折点,那么备战时期的这场中国女排与江苏男排的模拟赛,则改变了陈指导一生的轨迹。

在那场比赛中,他在袁指导的安排下,站在了江苏男排的队伍中,他的任务是模拟日本队球员江上由美的球路,向中国女排提出考验。

中场休息时,袁指导喊住他:“小伙子,平时她们拿命来练,就是为了在赛场上能够打出来。如果你心里这点儿事还过不去,你对得起她们吗?”

在电影后来的推进中,出现了极具象征性意义的一幕,那是一个寻常的训练日,袁指导将自己的钢哨挂在了陈指导的脖子上。

无论是陪打教练,还是主教练,都是中国女排不可缺少的一员。当初的那支老女排,用血和泪教会他“中国女排,没有你,没有我,只有我们”。

走马上任后,针对由来已久的青黄不接问题,他当机立断进行国家队大换血,一部分老队员坐到了替补席,新鲜的血液得以流入。

但无论是新队员,还是老队员,陈指导始终坚持一个底线:“如果你没有夺冠的欲望,再高的水平也会有尽头。”

他说:“郴州很艰难,气候条件不好,我就是想让队员艰苦奋斗。”那是他出发的地方,也是女排精神汇聚的地方。

2003年11月,中国女排在世界杯女排赛中以战全胜的战绩获得冠军,时隔17年,再次加冕;

一年后的雅典奥运会上,中国女排一路晋级决赛,在先输两局的逆境下,逆转俄罗斯女排,20年之后终于夺回了奥运会金牌。而那一批女排队员,也被称为“黄金一代”。

北京奥运会上,当中国队最终拿到一枚“血汗浇铸”的铜牌,陈指导的命运已不在自己的掌握中。

非议纷至沓来,有人说他的技战术落后了,有人说他不会用电脑,有人说他不懂英文、没有国际视野……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,有一句话尤为刺耳:

新的时代,中国不再需要依靠体育来找到自己的民族尊严,女排精神也渐渐蒙尘。他明白,当时代成为变量,女排精神同样不能止步不前。

于是就出现了电影中的一幕,在2013年的中国女排主教练竞选中,黄渤饰演的“中年陈指导”宣布退出竞选,以此支持另一位竞选者——郎平。

3年后,里约奥运会在即,一支全新的中国女排走进“老女排”的漳州训练基地,进行备战。

退隐许久的陈指导特意前去探望,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,而陈可辛描绘了一个合理的答案:

那一夜,郎平逼问平均年龄只有24.3岁的新女排“你为什么打排球”,没有一个人答得出。

郎平走后,陈指导推开旧场馆的大门,摩挲着墙壁上的球印,那是40年前的“老女排”一个一个、一天一天凿出来的。

他讲了许久,郎平也在门外听了许久,送她们出征的那天,他说:“我不管别人还需不需要女排,我需要。”

那年的伦敦奥运会期间,郎平受邀担任排球比赛的解说嘉宾,亲眼见证了中国女排“位列第五”的惨淡结局。

解说工作结束后,记者的镜头对准了她,她极力地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,但是眼泪依然夺眶而出,她用手挡住镜头,罕见地谢绝了采访。

在1981年女排第一次夺冠的比赛上,是郎平以一记轻吊扭转颓势,解说宋世雄说:“大家都以为中国队只会强攻,但郎平吊得出其不意。”

而被她选入国家队的新队员,很多都是地方队的板凳球员,甚至有人调侃,当时的郎平就像是个“捡破烂”的。

那一年,19岁的朱婷人很瘦,家境贫寒,是被修车的父亲用农用三轮车拉进省队的,三餐都在单调的面条青菜间重复。如果不是郎平,或许她如今正在广州的某个工厂打工。

袁心玥的扣球动作是她手把手教的、张常宁是在沙滩排球场上发掘的、杨方旭也是她提出调回国家队的……

“快乐排球”的理念很快渗透进中国女排,但面对里约奥运会的节节败退,郎平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从容。

电影中呈现的最后一场比赛,陈可辛没有选择与塞尔维亚对决的“加冕之战”,而是把镜头对准了决定中国队去留的“中巴大战”。

比赛前夜,她焦虑地徘徊在异国的球馆里,恍惚间,仿佛看到了40年前那支球队,她的内心也被抽丝剥茧:

2019年进组拍摄之前,扮演“中年郎平”的巩俐走进了宁波北仑排球基地,郎平和队员们正在备战女排世界杯,巩俐便整天整天地坐在旁边观察。

“中巴大战”之前郎平曾经给朱婷写过一张小纸条,电影里用微信的方式呈现在银幕上:

“朱婷,你是我见过最棒的球员,包括老外,我为你骄傲,你不用成为我,你只要成为你自己。”

中国女排要发展,就要放下过去的包袱,如果必须有人负重前行,郎平选择了自己。

女排精神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被从岁月长河里打捞起来,是因为我们期待像中国女排一样赢,但我们也会一次次地输,沉浮之间,哭哭笑笑才是人生。

或许“夺冠”二字更深层的含义,是一次又一次高高跃起,是永不言败,是全力以赴。

11、《中国体育报对中国女排获世界冠军报道的研究》,胡佳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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